A day of the future past 9-21世纪掌管大三角的神

9

在梦中，保罗却只记得黑暗。他跌落着，并不感觉失重，目视之处却找不到一丝色彩。他像无法动弹的躯体，被浓雾笼罩，被黏糊的海水浸泡着，而绝望如酒精一般漫开、上升，以错乱的节拍敲打心脏。他正在失控。

他想再次睁开眼睛，回到约翰的身边。他挣扎着，无声地尖叫着，四肢疯狂摸索着，想回到任何一段生命中——过去，未来，都好。他不想死，他也不能死。他正在失控，但他跌跌撞撞地爬行、游动，逃离黑暗的磁场。他开始喊所有爱过的人的名字，他喊着父母、情人、朋友。名字是咒语，虽然他听不见自己的求救，但这能让他平静一点。他重复喊着，更大声，更急迫。但他依然看不到光。

他像溺水者般挣扎着，呼吸也变得疼痛了。错乱的想法从四面八方挤来，搅动他的脑浆，又像炸裂的流星一样窜走。他是那只黑鸟，他得冲破黑暗，也许再向前一点他会感受到光——他会的，他知道翅膀已经展开了。他张着嘴，声嘶力竭地呼喊着，把肺里的空气逼出来，想驱走无止尽的暗夜。

就在他觉得自己要窒息的时候，他听见了歌声，手臂也撞到了一个硬而冰凉的东西。来不及思索，他的左手一把扭住它——是个门把手的形状！

用尽全力，他用身体推开了门，大片曙光融化了他，所有感觉和记忆又回来了。他感到自己被扔到了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，耳边隐约有嘈杂的说话声。他终于不再被困在黑暗的牢笼里，而是真正醒来了。但他没有立刻睁开眼睛，害怕没有见到期待出现的人。他继续躺着，有些艰难而颤抖地呼吸着。

但他听到了一个陌生而熟悉，比他记忆中更苍老些，但一直让他想念的声音。

“亲爱的？你醒了吗？”温柔的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，“拜托你睁开眼睛，保罗。”同时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，他能感觉到上面的皮肤已不再年轻。还有那熟悉的香水味，那令他目眩神迷的花香正飘来。这让他更加确信——是她。

他艰难地抬起眼皮，看到了琳达。她头发花白的部分更多了，但还是淡金色的，仿佛阳光在上面旋转。她的眼角边添了几条皱纹，但抿着嘴的样子依然优雅美丽。虽然看起来有点憔悴，但这是她，他最最深爱的人。他不敢相信终于又见到她了。

狂喜和悲哀让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，当他想挣扎着爬起，拥抱她、亲吻她的时候，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还扣着一个氧气罩，手臂上也插了几条管子。在琳达的呼喊下，医生们匆匆赶到他的床前。他们仔细检查着他的身体状况，快速交谈着。他们和琳达说了些什么后，摘下了他身上的累赘，离开了病房。他们刚关上门，他就紧紧把她拥在了怀里。

“你回来了。”他在她的耳边低语道，手指穿过她的发间。多么不可思议啊，她是真实的。她的脸颊是湿的，但气息依然那么甜美，他闭上眼睛时能看见蓝天下一片片的风信子花，“我真的很想你。”

“我一直都在啊。”琳达带着同样的爱意抚摸着他的脖颈，听起来有点困惑，“你是想说你回来了，对不对？你真的吓到我了，”她险些又啜泣起来，抱紧了保罗，“你昨天晚上说你要独自散步，接着就去了电影院，然后我听说那里起了火灾，而你和一些人昏了过去……一整天了，我以为——我以为你不会再醒来了……”

“一整天……”保罗机械地重复道，茫然地转头望向窗外——现在确实夜色深沉，“所以……现在是2018年？我们在利物浦吗？”

“当然了——你录完节目后还想再回来一趟，记得吗？”她担忧地看着他，“你现在——是不是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？”

“我想我只是昨天昏倒后做了个梦，亲爱的。”保罗喃喃道，握住琳达的手，“很长很长的噩梦——我梦到我失去了你。那个梦太真实了，所以我确实有点忘记了过去几十年发生的事情。”

“天哪……不过我可以去找医生再帮你检查下，我相信会恢复的，别担心。”琳达立刻站起身来，但保罗阻止了她。

“我不需要医生。只要你待在我身边就好了，真的。”他摩挲着她的头发，把她拉近身畔，不断吻着她的脸颊，“告诉我过去发生了什么，从我们相遇起开始讲。再讲一遍世界上最棒的故事。”

琳达望着他，露出了疲倦而如释重负的微笑。她开口时，眼睛却突然瞪大了：“等等——我竟然忘记通知其他人你醒来的消息了！孩子们非常担心，差不多快赶到了，约翰、乔治和林戈也要赶过来——事实上约翰已经在路上了，他离这儿最近……医院外也有些粉丝在等着你的消息……”

保罗的心脏一下子被打到了胃里，然后又弹回了胸腔。他的身体如同突发瘫痪一样软了下来，重重地倒回枕头上。这是真的，他的耳边还嗡嗡响着琳达说话的回声。约翰、乔治和林戈。乔治，还有约翰，约翰，约翰。天哪。他们还活着。他做到了。他救了他们所有人。

当琳达疑惑地看着他，让他想起来他得说些什么时，保罗决定再确认一遍：“你是说约翰·温斯顿·列侬吗？”

他紧张严肃地盯着琳达的嘴唇，期待它弯成一个“是啊”的形状。

“不然还有谁？”琳达笑望着他，匆匆站起身来，“别太激动啦。我要去给他们都打个电话，你好好休息会儿，我很快就回来。“

保罗点点头，目送着她走出病房，接着重重呼出一口气，爬下床，走到窗边。他拉开帘子，望见漫天星光。还是那个熟悉的利物浦，但这里发生的一切这太奇异了。他没法正常地呼吸，甚至没法形容自己的情绪。他只是满怀感激，祈祷这不是一个梦，如果是的话他最好永远不要醒来。

像个小孩子那样，他开始数星星。他并不知如何辨认他们，也讲不出星座的名称，但一直以来都会被它们温柔的光抚慰。虽然数量众多，它们并不闪耀得令人炫目，而是像女孩的发卡一样，在夜空这块深紫色的天鹅绒上安静地躺着发光。他眨眼的时候，星光也跟着摇曳，仿佛是一个大自然的游戏，或是他从未读懂的奇迹和启示。

他想起从前朱莉娅去世后他扶着醉醺醺的约翰从酒馆里出来时，约翰是怎么说的。天气有点冷，夜色清朗，夜晚同样星光明媚。约翰指着一颗明亮的星告诉保罗那是朱莉娅，又指了指另一颗光辉稳定而温和的星辰告诉他那是玛丽，保罗去世的母亲。

“她们都在上面看着我们呢。”约翰捅了捅保罗，眼神迷离地望向夜空。于是保罗仰起头来和他看着，“你想她吗，保罗？”

“我想她们俩。”他没有喝醉，不该感觉难过的，毕竟玛丽去世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，而他虽然喜欢朱莉娅，却也谈不上多了解她。但那一瞬间，他完完全全体会到约翰的悲伤和思念。泪水模糊中，两颗星辰荡漾着光波，渐渐扩大，直到他的眼睛容纳不下。

“要是有一天我死了，我就会变成那颗星。”约翰嘟囔道，伸出手来指向另一颗北边远离星群、却异常璀璨的星辰，“你只要抬头看见它在发光，就知道我在想你了。你会伤感一会儿，而我会在上面笑你像个同性恋。”

“哦，闭嘴，你才不许死呢！”保罗回过神来，狠狠捏了把约翰的手，然后被冰得打了个寒战，“老天，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冷啊？我们还是回家去吧……”约翰依然出神地望着夜空，但终于顺从地点了点头，他们一起缓缓地向家的方向走去。

直到现在，他还是讨厌死亡。他也讨厌约翰谈起死亡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——“死亡不过是从一辆车里出来，走进另一辆车去”，却比谁都不愿意接受人会死的事实。约翰总是说些蠢话。不过保罗记得在他改变这一切之前，那颗星确实是他的慰藉。它一直亮着，意味着约翰在想他，他没有忘记那个喝醉时许下的诺言。

“你怎么不躺在床上休息，亲爱的？”门忽然被轻轻推开，接着他听见琳达关心的问候，心里一暖，“医生说你最好还要多躺会儿，你还没有完全恢复……”她走到他身边，好奇他在看些什么。

“没事，我现在感觉好极了。”他冲她笑道，搂住她的腰。他们一同望着星空，一时什么也没说。

“这些星辰真的很美。”片刻后，琳达感叹道，“虽然没有我们以前在苏格兰时看到的那么多，但够让我看许多年了。”像从前那样，她掏出相机，按下快门定格了这一画卷。

他爱琳达，她永远都能发现生活中物质之外的美。他毫不怀疑在这个时空里他依然给她带来了很多麻烦，但她永远都包容着他，爱着他。他低下头，忘却了他们已经老去，忘却了错失的岁月，他又一次捧住她的脸，吻住她花瓣般的嘴唇。就像在无数个时空里他都会做的那样。

他闭着眼睛，迷失在甘甜的吻中。他看不见，但是他知道，琳达一直在他身畔，而约翰就要回来了。他知道，在头顶上方他还可以找到许多年前的那三颗星，它们依然为他亮着。